胆囊偏小胆囊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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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荒逃难,被一个小孩救回家hellip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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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灾发生后的第九个月,寺里的人都已经饿脱了相。在无所事事中,大家只好以冥想和昏睡来消磨时日,连师弟都提前进入了辟谷境界。

而唯有师父还是心怀希望的,那日他站起身来,对我们说,“九”是个不错的数字,意味着转机和变化。可惜他的话并没能如愿鼓舞起大家的士气,老人家意识到白白浪费了力气,只好又意兴阑珊地重新坐下。

在不怎么憧憬未来之后,师兄弟们只好开始回忆过去。

我们想起瘟疫发生的第一个月。那天大师兄跟随师父他们从山下回来,兴致勃勃地给我说起这次在村子里给人作法事的趣事。他说那死者有点意思,都死了还不老实,差点咬伤村人,我们念了半天的往生咒都没能教化,最后只好给火化了。我问他师父法力那么高深,都无法超度了它?师兄心有余悸地说,别提了,那厮凶得很,要不是师父跑得快,就反让它给超度了。

当这事渐渐淡去的时候,不知从第二个月的哪天起,寺内的业务量突然直线增多,不时有人请我们下山去作法事。师父好了伤疤忘了疼,喜滋滋地带人下去,赚得盆满钵满地回来。那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是祖师爷开眼,终于想起来给我们这帮穷苦弟子赏饭。

在感恩戴德之中就进入了第三个月。那天有个人跑上来,问我们,佛爷们,你们都跑得快不快?大家正摸不着头脑之际,他指了指山下,只见在山脚汇聚出洪水般黑黑的一滩,像是上蹿下跳的蝗群,正快速地朝这上面升漫。仔细一看,皆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活跳尸。

当时还是师父临危不惧,只镇定地说了三个字:快关门。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站在山门之外。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被成百上千的跳尸团团包围在寺院中。每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都能听见它们在外面不停抓挠墙皮的渗人声响。好在寺院的墙高门厚,师父安慰我们莫慌,咱们有存粮,有泉井,撑上一个月毫无压力,到时候官府自然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第五个月的一天,骑在墙头上观望已久的大师兄一头栽了下来。我们忙将他扶起,问他外面情况如何,那些活跳尸可见少了没?大师兄虚弱地摆摆手,道:不但未少,反而增多了。见众僧一阵叹息,师父忙问,可见有官府之人前来搭救?大师兄回道,增多的那些,就是官府的人。

那日趁人少的时候,我偷偷问师父,我们还有多少余粮。师父悄悄说,之前他是留了心眼,其实再撑两个月是没问题的。

第六个月的某一天,师弟突然向众人宣布,在他负责站岗放哨的过程中,发散思维、结合实际,研制出了一件可以有效对抗那些跳尸的新型武器。众僧精神稍稍为之振奋,伸出秃脑袋齐观他的发明。

只见他先抻出一根长长的白蜡杆,接着踌躇满志地将一柄匕首安在了杆头上。

他自信道,这便是他在观察那些跳尸时琢磨出的武器。它结合了少林棍和鱼头刀的优点,兼具攻击长度和杀伤力,可以在安全距离内杀伤敌人,甚至骑在墙头就能把那些窜得老高的跳尸给掼死。师弟说得眉飞色舞,并大方透露了他的长远计划,他打算将这发明成果批量生产,等我寺度过这次危机,就将其高价卖向全武林。

那天,大家头一回默契地陷入沉默。好在师兄弟们心地都很善良,没人愿意告诉他,这种东西其实就是长枪。

可师弟的发明也不是毫无作用,它启发了我寺众僧,在饥饿难捱的第七个月里开展了一次内部会议。会议的内容,围绕我寺今后的发展方向和战略部署,展开了热烈讨论。其中出现了大师兄为首的“冲出桎梏,破阵逃亡”派、师弟领导的“寺在我在,同归于尽”派还有我主张的“都不要慌,继续龟缩”派三个阵营。

其中我主张继续龟缩,并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具有明晰的考虑。一来,从小处讲,那便是如今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毕竟我师父一直都未显出慌乱,说明寺内的存粮明显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二来,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朝廷不可能不管,毕竟我朝国富兵强,稍微派些*队来对付几百小小跳尸,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惜我实在说服不了那两个激进派。众僧各执一词,大会整整开了一天,最终在都饿得没力气说话的尾声中草草结束。

第八个月里大家在饥饿中都安宁了下来。唯一值得记录的,是某天有一只跳尸居然跃过了高墙,趁夜跑进了寺院内,最终死于一众僧人愤怒而惊惶的拳脚下。

第九个月,大家都聚集了大殿内,或倒或坐地围在一起。那两个激进派算是彻底安静了,因为如今来站起的力气都不多了,更莫谈主战。而师父,在发表完他那关于“九”字的研究理论后,也再未说过话。从他那菜色的老脸上我猜测到,我们的存粮,恐怕终于是被吃尽了。

01

终于,第九个月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比饥饿更可怕的,是如今大家的神智都有了些问题,因为一旦没了念想,精神就很快怪诞起来。

大师兄一帮人开始彻底自暴自弃。这些平时饭量大的,在这种情况下比常人更难捱。于是他们找到一个好办法:开始不停地喝水。好在水是一直不缺的,哥几个灌得肚子鼓鼓,幻想自己是蛤蟆,在屋顶躺成一排呱呱直叫。

师弟一帮人则依然实干,他们声称要在院里挖一条逃生地道,一路通向山下。可惜下土两米便全是山石,工程实在过于艰难,师弟们边挖边哭,最终灰头土脸地放弃。

眼看着大家都已经半人半*,再这样下去确实不行了,这天师父终于发话:徒儿们,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我们拼死一搏的计划是这样的:由师弟带领的手持发明成果的“枪手”们开道,杀出一个缺口来,之后由师兄指挥的已然全身水肿的“水*”们以肉身和数量在开口两侧硬抗,为我们后面这些老弱病残的逃跑争取时间。

我认为这个计划是不公平的,师兄弟们都是平等的,不该让他们为我们而冒险。可师父对我说,凡事总是要有牺牲的。我问他,那牺牲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师父说,你是聪明人,终有一天会悟到的。

我只有半懂半惑,而一边师兄弟们已开始磨刀霍霍。见他们不但没有怨言,还很期待的样子,心想果然还是他们比较有觉悟。

在计划开始实行之前,师父给我们进行最后的讲话。他说十个月前,这里是禅宗净土,希望十个月后的今天,我们也能不忘初心。虽不知如今外面的世界情况如何,可只要还活着,就莫望我佛教诲,要普度众生、救世救人。

他这话给我们定下两条方针:今后要一手握屠刀斩杀跳尸,超度它们为人时的灵*归往极乐;一手持佛经安抚生灵,解救天下难民于水火。我本以为这很容易,可是后来证明并没有那么简单。

师父又说,这几日他查遍了寺中的经书古籍,终于对那些跳尸稍有了解。它们的尸*是通过抓挠撕咬来传播,因而蔓延速度极快。而它们的名字,叫做*蜮——也同为这种瘟疫的名字。师父说,*蜮者,阴险*恶也,不光指外面那些蹦蹦跳跳的家伙,更是那些大灾之下被唤醒的险恶人心。

于是,在第十个月的一个清晨,行动终于开始了。

紧闭许久的寺门吱呀呀开出一条细缝,师弟拄着长枪,将脑袋贴在上面窥视。

“这些*东西,它们怎么就饿不死呢?”

“少废话,要不由洒家来打冲锋!”身后的大师兄有些不耐烦。

师弟咬牙怒喝一声,便举着长枪破门而出。

许是他的举动过于突然,像是一只贸然闯入狼群的羊羔,双方都有些愣神。

很快那些家伙便反应过来,它们快速地朝师弟游荡过来。

师弟悍然无惧,使出先前已经演练多次的招式,弓步长刺,一枪戳中了对方的胸口。那声音犹如扎进了一只烂草包里。对方愣了愣,继续往前走,枪尖一点点从它的身后冒出。

“我的……妈呀!”师弟赶紧撒开手,此时他才觉出害怕,转身就要朝寺里跑。

可为时已晚,他正撞上一位同门,抬头一看,原来“枪手队”已经都出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水*队”。

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只得拼死一搏。好在它们再多,也无法全都扑上来,更多的只能在包围圈外着急地跳脚。

“快,快!”

我被身旁一位同门推搡出来,还没弄清他推我的目的,已然置身于乱战之中。可怜我本属“老弱病残”队,因而并未身携武器,眼看周围血肉横、群*挣命,登时差点吓得瘫在地上。

我立刻明白当时师父为何不让我加入他们。

此刻我才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些*蜮跳尸,心中竟不止是恐惧。它们分明都是山下熟悉的村民,面目虽狰狞可怖,但依悉还可看出原来的相貌,甚至有几个还与我关系不错。而我正欲仔细辨认,那位的脑袋便已经被大师兄一刀剁成了两半。

师父说大灾之下,人心定然会有一些改变,诸如师弟师兄他们,便生出前所未有的凶悍和狠厉,而我显然不具备这种素质。

正胡思乱想之际,但觉周围人靠得越来越紧,喊杀声也疲弱了许多。我隔着几人朝外看去,只见那些*蜮前赴后继,情形比先前更紧急了。

“快!快跑!”大师兄挥着阔刀朝寺内的人叫道。

却见其内的师父微微摇头:“莫管我们了,徒儿,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说着,就见大门在沉重的呻吟中慢慢关掩。师父和一众长老主持站在门后,面对着我们默默地双手合十。就在大门彻底合上的那一瞬,我看见师父似乎在对我说了一句什么。

我以为那是一句凝粹了他毕生智慧的至理箴言,后来才意识到,他是在说:“慧觉,莫忘带人回来救我们。”

“快跑!”

在关键时刻大师兄推了我一把,使我不顾一切闷头直跑。不停有*蜮在头顶跳来窜去,像是群意欲吞噬一切的飞蝗。我捂着头猫着腰在其中飞跑,在逃跑中遇到了师弟。这家伙已然进入了全新的癫狂境界,好几只*蜮已经在他那长枪上被串成了糖葫芦,可他依然不撒手,意趣不减地朝前顶刺着。

“师哥!怎么样,我说这发明有用吧?”

“你小子疯了,”我叫道,“快点逃命啊!”

可惜他从来不听我的,几拉未动之下,我只能自己跑开。不知是不是他们吸引了大部分*蜮的注意力,还是我确有乱中保命的天赋,待我气喘如牛般停下时,发现已经神乎其神地跑出了包围圈。

可情况依然不容放松,因这边的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了,我看见更多的*蜮从山石丛林中窜出来,眼光烁烁地加入战团。我朝身后看看,见重重乱影已将师兄他们彻底掩盖,知道他们怕是跑不出来了。只盼他们冷静之后能赶紧回身逃回寺内,还能保得一时性命。

眼前又见*蜮扑窜,我不敢耽搁,赶紧潜身遁进密林。

平日里不消几个时辰的下山路,我却足用了一天一夜。这山林之中竟还散落着无数*蜮,眼看暮色临至,那些在晦暗雾气中不时飘荡而过的诡异身影,实在叫人胆颤。而除了远处偶尔几声乍起的恐怖嘶吼,四周却是连一声鸟叫都无有。我在树影之后躲躲藏藏,知道冒险夜行非丢了命不可,只好就近攀上一棵高树,以捱过这危机四伏的一夜。

黑暗中我看看树下,只觉那混沌雾气里潜有无数*影,带动起流卷的湿漉水汽,似嗜血鲨鱼般无声地游移。我紧抱着树干,连喘气都不敢用力,在夜色里瞪眼直等天明。夜半时分却听身下传来阵阵敲击声,连忙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蜮正执着地用身体撞击我所附之树。

不料那撞树声却颇为催眠,我竟在那钝音中沉沉睡去。

02

约近五更时,天色已见混沌。可雾气未散,反而更加浓稠。我揉揉眼睛朝树下看去,未见有*蜮徘徊。至时我不由心安了一些,考虑是否要回去看看师父他们的安危。可再想如今能逃至此实在不易,回去怕是更加凶险。还是速速下山,找来人救他们为上策。当下赶紧滑落大树,冒着浓浓晨雾朝山下赶奔。一路有惊无险,到了山下,天已微明。面前即是成片农田,可惜野草丛生,荒芜已久。而不远处即是那几处隐在雾里的小村,走近再看,便显出阴森死气,屋房破败,未见活人。我寻到一处菜园,满园的菜果无人打理却长势喜人,当下我赶紧念几声阿弥陀佛,埋头一阵猛啃。看来这些村民无一例外都被传染了,而正是最后一个活人慌不择路将它们引到了我们寺院。想来却觉有趣,平日我寺全凭山下村民的香火供奉来养活,而如今遭得困顿待毙的局面,也是因由他们。可见万事一理,难脱舟水之喻。吃饱喝足,我开始考虑接下的计划。如今看来县衙是无人了,既这么久都未再见援兵,估计城镇上也已一团糟。那只能往州府上奔,不信偌大一府,能全遭*蜮侵占。我心下决定,若再寻不得救兵,那便一路北上到京城。这趟路程若是疾行最多半月时间,而我寺僧众连十个月都熬过来了,相信再饿上半个月也是没问题的。计划已定,我起身欲行,见此时天地间烟雨迷蒙,远处青山苍翠,四野葱郁蛮生。方才意识到,这正是春夏之交的好时景。我顺手抄起墙边的一杆渔矛,手握铁矛,面朝山上那寺院的位置拜了拜。一路北行,又遇几处村落,皆未见人烟。那日实在饥渴,便破入一家农户,想寻些充饥之物。我警惕地擎着长矛慢慢朝其内窥觑。屋中早已破败不堪,散出沤烂霉气。我强屏胸口扑扑心跳,壮起胆子探了进去。便看到一位老者粗布褴褛,已经死去许久。我赶紧后退两步,长行佛礼。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日我行在莽莽荒原之上,已瞧见远处那州府城郭的灰影。算下时间,不过刚过五日。想到师父他们此时正骑在墙头上翘首盼我回归,心中顿生出些宽慰。四周碧野无际,风轻云淡,置身一片蓬勃草海之中,心潮不免澎湃酣畅。此时正值夕阳晚照,我眺目远望,见天地苍苍,浩荡翻滚的绿浪间闪烁着点点霭红的光。在远处及膝深的草野中,一只披头散发的*蜮正独自逍遥地游荡。它身上被霞光镀了层金,已然碎成布条的衣衫随着春风飘摇着。它歪着脑袋喃喃自语,在柔和的暮色中舞蹈般地跳跃着,那目空一切的步伐着实潇洒。这场景像是痴狂的诗境,又好似某种迷离的幻象。我不由加快脚步,踩着散布在草中的残缺尸骸,朝那城郭走去。走上官道时天色便已见晚,远远看到前方有个高高耸立的驿站。我知道那将是今晚歇脚的地方,最好趁着天未全黑,先探探其中是否安全。那驿站的门竟然是在里面锁上的。我趴在门缝上瞧了瞧,见里面黢黑一片。*使神差的,我伸手敲了敲门,叫道:“里面有人吗?”半天未得动静,再扒门观瞧,却猛看见其内一男孩也正隔门对我对视,差点吓得我翻倒在地。更有趣的是那面容竟与师弟有几分相似。他透过门缝朝外身后警惕地查探着:“就你一个人?”我连连点头,难掩心中的喜悦:“不错!这一路走来,贫僧终于见到活人了!”他似乎还不放心,复问道:“你是个和尚,自然不会吃肉的吧?”我见这男孩眼神慌乱,知道已经被这乱世吓破了胆子,只好连连向他保证,这才使他将信将疑地放我进去。进到其内,才发现是座双层小楼,底层已然狼藉不堪。他带我攀上二楼,也唯有个烧水的破锅正在火堆中咕噜噜冒着汽,再无其他有用的东西。不过有片瓦遮身、高处避险便已十分知足,何况如今又有活人做伴。当晚我兴奋地不愿睡去,在火边悠哉啜饮着热水,向那正在地上扒拉着草棍的男孩打听情况。而从口中得知,这州府也早被那尸灾变成了*城,城中的人早都逃走了。当下我不由失望,看来接下来只得往京城去了,只是路途遥遥,不知道师父他们还能否撑得住。想到这,我不由看向男孩,问道:“怎么只剩你一人留在此地?莫非你的家人们……”问到此处,那孩子果真张嘴哭了起来:“他们都死了……他们被人给吃了!”我不由惊讶,想问个清楚:“你是说,他们不是被那些*蜮给吃的,而是被活人给吃了?”孩子情难自抑,张着嘴巴像只抽搐的大鹅,口涎流出来半尺。我只好耐心等他哭完,才听他说道:“不错,我们开始和几个人躲在这里,后来我爹娘饿死了……他们就将我爹娘给吃了!”我听罢心中惊惶不已,忙问道:“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孩子揉着眼睛颇有些委屈:“他们说我,连自己爹娘都下的去口,肉必定是酸的,就没杀我。”“什么?!”我登时跳了起来:“你……你也……”孩子慌张解释:“他们强逼我的!他们还说如今就是这样的,小的若想好好活,就得让老的受难……”我一时哑然无语,环顾周围的空荡,问道:“那后来呢,他们去哪了?”“后来他们发现这是个好活计,又一连吃了好几拨人……可是后来的人越来越小心了,见到这里有人,就不再进来了。于是,他们就将我留在这里,好作为诱饵来等人上钩。我听罢不由愣呆,这时才觉头脑一阵晕眩,方知那热水中必有迷药,当下赶紧踉踉跄跄地用长矛撑住身体:“他们什么时候来?”“每天早上。”我跌跌撞撞地跑起来,一头翻滚到楼下。又连忙撑起身子,蒙头朝外面跑。那孩子在身后惊惶地追着,却像只索命的小*,令我寒毛直竖。此时一片黢黑,我不顾其他,启开大门便逃奔而去。外面夜风凄寒,却难解我头脑中的混沌。迷迷蒙蒙中连自己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只觉脚下一绊摔在草稞里,正扑到半具猩红的肉骸上,当下止不住呕吐起来。这一吐倒觉头脑清醒了几分,跪起身来,见四周灰雾莽莽,正是那片昏蒙的原野。黑暗中夹杂着诡异的呜咽声,不知有多少只*蜮正在周围游荡。如今怕是无法活着到京城了,罢了,那便生死由命,只可怜师父他们还在寺中苦苦等候……这样胡思乱想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走着。此时在前方的浑沌雾气中传出一阵声响。我不由小心,连忙擎起长矛,提心吊胆地朝前探寻。慢慢地,便见雾气中显出一只*蜮的狰狞轮廓,它站在那里踟躇不前。我见周围只它一个,便稍放下心来。决定从他身后绕过,还未等我走近,它已开始凶猛地朝我扑来,我赶紧横矛直顶它的胸口。“老弟……你将我的肋骨给弄折了。”那*蜮突然开口道。

03

我连连后退了几步,直到跌倒在地,才确定刚才那绝不是我的幻觉——这只*蜮属实是开口说话了。我惊骇地忘记说话,可见它还不停用仅剩的一直臂膀朝我抓伸着,手中便再不敢松劲。这样一上一下僵持了半刻,那家伙又说话了:“这样也不是办法,你就不会朝边上闪一闪?”我得到提醒,只怪自己被吓懵了脑袋,连紧就地一滚。但听身后一声响动,那家伙扑倒在了地上。我连忙爬起来,拿武器护在胸前,警惕地观察着那古怪的家伙。只见他极为费力地从地上起身,动作好似一副粗制滥造的提线木偶,口中还不停出着嘶哑的粗气。我声音不由颤抖:“你……到底是人是*?”那家伙终于站好了姿势,却不知它是怎么隔着脸前那般脏污的乱发来辨识我的。只听它说:“和尚,我有个办法。”说着便又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要朝我扑过来。“你……别过来!”我挥舞着长矛威胁着。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我在这只*蜮的指挥下,将长矛的一端固定在它身上,另一端固定在我的腰上。据它说,这样它就无法靠近我了。而事实证明此法果然奏效。可忙完这一通之后,我突然反醒过来:“我为何要这样做?我为何和跟你牵连在一块?”它没回答我,唔唔呀呀地搔着脑袋,却不慎抠下块肉皮来,接着一甩,甩到了我的肩上。我晃动了下肩膀,想要甩下去,奈何似乎粘在了我的身份,而我又嫌弃地不想碰触,就任由那皮肉挂着。“走吧。”它发出命令,不容回话地隔着根竿子推着我。我只好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不时好奇地回头看看它,总觉得那样子有些熟悉。“哦!”我突然叫一声,“我记起了,白天那只*蜮是不是就是你——在这里蹦蹦跳跳的那个?”“别出声。”它突然将声音放低。这时只听前方一阵浪潮般繁密紧促的响动,正在一点点朝我们靠近,那声音像是庞大的兽群迁徙,又似是从地狱中传来的群*哭啸。渐渐地,那些参差狰狞的身影出出冒冒地隐现在夜雾之中,而数量之多,已看不见两侧边际。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上,不自觉地问那位:“怎……怎么办?”那家伙没说话,悄悄地移位转到了前面,拉着我继续朝前走着。眼看就要羊入虎口,我吓得两腿如筛糠,生是迈不动:“我说*蜮大哥……既然都是同类,你跟他们商量商量,放过小僧吧……”那位回头看我一眼,亏它那双无神的僵瞳,竟表达出一丝玩味。它转过头,对面前最近的一只*蜮道:“叽哩哇啦咕噜咕呜嗒。”接着,但见尸群朝我们拥覆而来。我下意识将眼闭上,恍如置身修罗地狱之中,那些近在咫尺的*嘶尸吼,如激流暗涌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我蒙着脑袋,感受着两侧那些擦身而去的苦旅之客,不知为何竟流出一滴清泪。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终于远去了。好似一场噩梦逝去,我试探着睁开眼,见前面那老兄正拉着我走着。我看看身后,见那尸群果然已经去远,而自己周身确是一块皮肉也未伤到。当下不由又惊又喜,对前面问道:“你们还能交流?”它道:“只是我掩盖了你身上的气味而已。”“那你刚才那叽里咕噜的一阵是在做什么?”“那是在逗你玩。”它声音十分怪异,像只快断气的公羊。我留意到它一说话时,脖子下面总在漏气。“所以……你究竟是人是*?”此时光线不明,若只看那位的后背,倒有几分人样,使我也不是太过害怕。“我——”它突然咔咔地猛咳起来。简直像是中了剧*一般夸张,直直吐出几大口酱黑色的体液,其中还带一块黏糊糊的内脏。终于平复下来,它艰难地将那块内脏抓起,又扔到了我的身上。“你见过我这样的人吗?”它自嘲道。我强忍住恶心,犹豫道:“可你……帮了我。”“那我也不再算人了,”它倒颇直率,“这样吧,我就勉强一半算人,一半算*吧。”“那你先前是什么人?”它摇摇头:“早记不清了。我现在看你就是一顿美餐,你这和尚最好少说话。”我自然害怕,默默又将那捆绑长杆的草绳又紧了紧。它惊讶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我点点头:“我现在有一件急事要去做,还请你能帮忙。”这位*蜮老兄比意料中要好说话,它没用多想便同意了,它说自己如今闲着也是闲着。这样结伴前行,路上终不觉苦闷,一人一*权靠着中间那根矛杆维持着和平,倒也还算相安无事。此季多水,天地暗白一线,四野雨露朦胧。但见远处青山如黛,近旁小陌蜿蜒,若能暂放心中忧虑,我跟它说起我在寺院的生活,又说起灾难发生后,我们是如何度过煎熬的。我从头一个月细细说到第十个月。那家伙听罢,却只是怪声怪气地直笑,并不多说什么。我料到它早已被尸*搅混了记忆,故而无法与我分享它的往事,想来也是颇为可怜。这样又行了三日。那晚我们夜宿荒栈,半夜我却被一阵响动惊醒。我惊慌起身,见它正在柱子上挣扎不断,我不由害怕,又不敢靠近,一时手足无措。“施主……我该怎么办?”“要不……你给我咬一口……如何?”它说道。那我自是不愿意的。原地转了几圈,只见地上有一角烂羊皮,忙捡起递过去:“使它解解馋可好?”那位倒不挑食,它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三七了,我寻思着得三七了。”它说。“什么?”它喉咙里皆是羊毛,更加呜咽不清:“我突然记起我是谁了。”它说,自己好像是个犯人,在法场被一刀划断了脖子,尸体扔到了城外荒地。而未过许久,那尸灾便如野火一般蔓延而来,他在混混沌沌中醒来,看见一只*蜮正埋头专注地啃咬着自己。他连忙挣扎起身,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样。如此看来他的际遇确实与其他人不同,别人都是因这邪灾而死,他却因之死而复生。我宽慰他道:“好在施主总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样也可做个明白*,安心地上路……”不料他却不领情,看着我道:“和尚,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可怕以后就说不出来了——这一路我听你废话连篇地说了不少,你有没有想过,若你那倒霉师父,明明还有存粮,他压根就没打算跟你们一起出去。他骗你们出去送死,为的就是让自己多活一会儿……”“不……”我沉默了半晌,还是坚定道,“你生前是个罪犯,当然把人都想得很坏,师父他才不会那么做的!”那家伙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瞳定定地盯着我。好半天,他才突然开口:“和尚,这一路,我觉出你其实挺开心的。我猜是你之前从未亲身见识过这世界原来的样子。实不相瞒,跟你一样,这一路我也很是开心,你猜是为何?”我摇了摇头。他努力伸出脑袋来,使人怀疑他要咬我一口。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因为我见过这世界原来的样子。”

04

那一晚我没睡好,脑袋里胡思乱想着许多念头。我不禁想起我们寺院的过去。那时我们还小,贪玩的师兄弟们最喜欢在盛夏季节,偷爬上靠墙的那棵大树。师弟总是第一个,他攀在青嫩的枝梢上得意地摇着,晃出无数的亮光在枝叶间闪烁。他骑上树杈,使劲晃着小腿,嘴里故意噗噗地发出怪响,他在凉风中伸着青青的脑壳,对我们急切地对唤着——师哥,快点!我猛然从梦中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那只家伙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柱子上,用仅剩的胳膊懒散抓挠着空气。我起身小心地将捆绑他的绳索解开,又用那矛杆将我们相连。这过程中我看到他肋下残缺的烂肉,那里满是被尖牙利齿啃噬过的痕迹,几根粘肉的瘦骨大咧咧地暴露在外。我看得恶心了,赶紧转移视线,不料又瞅见那脖颈上一刀致命的伤口。那就不怨我立刻低头呕吐了,边吐还要边感叹他的颈骨结实。“怎么样,”他颇为得意地炫耀,“行刑时找熟人给下的手,果真是毫无痛苦。”收拾妥当后又继续前行。这些日一路由他掩护,倒一直有惊无险。可我却再没有先前说话的心情,气氛便有些沉闷。那家伙似乎也感觉到,开始没话找话。“和尚,你可知道,我先前是犯了什么罪吗?”我不想回话,直摇头。“说来,我犯的那些罪,在如今看来都不值一提——那些凭空而出的*家伙们,让这个世界变简单了。”我鼻间冷哼一下,还是不打算回他的*话。那家伙却不停在身后扯着我:“如何?要不要现在就让我咬一口,使你尽早加入我们的行列。”他拽得我难以前行,还涎脸笑着:“就咬一口嘛,做和尚的,莫要这么小气。”我生起怒来,准备跟这不人不*的家伙比比力气。刚欲攒劲,却听他道:“你打眼好好看看,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只好忍气吞声跟着他走。未过几时,远远地便见几点村落棋布。在更远处的大地上隐约可见一道灰痕,想来那里便是京城高大的城墙。当下心情振作了许多,连脚步都见快。不多时便下了山梁,准备先奔那些村子而去。只见村中绿树浓荫、屋舍整洁,心道果真不负辛苦,总有这邪灾未波及到的地方。可是一连转过几条街道,未见到半个活人。闯门而入后,亦是房室空空。正心觉疑惑之际,就听不远处传来隐约的喧杂人声。当下赶紧拉着那位仁兄,悄悄摸摸地循声而去。我们躲在一条小巷,果见不远处的土庙之前,纷纷攘攘地聚着一群人,周围则分布些拒马、木栏等阻隔之物。我心头一喜,忙要出去打招呼,可生生还是忍住了。“怎么了?”后面那位倒有些不解,继而体贴道,“莫不是担心我吧?无妨的,反正我也活不很久了。”可见我依然不说,他细细盯着我,道,“去吧,进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不,”我坚定道,“师父交代我,下山后要刀杀恶*,经度善人——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样子。我师父他们还等着呢!”他叹口气道:“我醒来后,在城墙外游荡了许久,那时便发现城门已经彻底关严了。墙后为防尸疫感染,已经严禁任何人进入——里面是皇帝老儿和一群高官大员,那是活人们最后的堡垒。你觉得他们会出来千里迢迢地跑去救一群不相干的和尚吗?”我直感两腿酸软,无力地瘫靠在墙上。他别扭地挪了挪那顶在腰上的长杆,叹息道:“只要留在此处加入他们,你便可保命。而至于你师父他们,我早已说过了……”“不!”我站起身来,“他们舍身护我出来,我是一定要救他们的!”他无奈道:“你这和尚……”“师父说过,大灾之下,人心如*蜮阴险*恶,唯我佛门中人当牢守执念。只要还有一个僧人在,这世界就不会变成你所说的*蜮的天下!”说罢,我连将他拉扯到一间破房中,找绳子将他绑好:“你先在此乖乖带着,我先去求那些村民,看能否愿意随我回去救人。”那家伙冷冷笑着,像看个傻瓜。我偏不去看他,咬咬牙跑了出去。远远就见那些横亘的木墙和尖刺后有人头攒动,相信只要我诚心恳求,总会有人不忍心见死不救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出场方式,我硬着头皮,直直地跑了上去。“我说,乡亲们……”一众人循声回头,果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他们似乎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竟齐齐扑跪在地,大声呼道:“圣人!”

05

尸灾传播到此后,京城的大门森严而闭。这些附近的村民赖在城墙下*哭狼嚎的不肯走,城中无奈,开始从墙上扔下些粮食给他们。可过了一段时间,城墙上落下的便不再是粮食,而是纷纷的箭雨跟石块。村民们总算认清现实,返回村庄,建起这小小一圈防护栏聊以自救。可惜这碎石朽木搭就的保护所,实在难以阻挡那呼啸往返的尸潮,几天下来,村民战损惨重,几近绝望。而在尸潮再次经过的某个夜晚,众村民躲在一起瑟缩待死之际,却不料见证了神迹——那只注定不平凡的母鸡出现了。黑暗中却听见那漫无边际的尸咆*哮,混合着阴冷风声滚滚而来。与那些已放弃抵抗的村民不同,好在这母鸡尚不认命,它从鸡窝中威严起身,独自面对千百*蜮,发起了单枪匹鸡的进攻。结果自是不敌。好在它身手矫健,赶紧扑哧逃窜,一路咯咯咯咯飞跳,竟吸引住了领头*蜮的注意,成功带着大群*蜮偏离了防护栏。一众村民在黑暗中幸运得活,待到天明破晓,尘埃落定,见周遭一片风暴后的狼藉。而那只孤胆侠鸡正在其中悠闲觅食,体态安然。村民们面面相觑,明白了这是上天垂恩,欲救他们这帮苦难大众。遂束之高台跪拜,自封母鸡教,另慎重投选长老、护法若干。“原来如此……”我不由也对那鸡产生几分敬意,又好奇道,“那后来呢,那些*蜮就再未来过?”众人不由叹息。原来不知何时,那些*蜮已群聚成团,养出了规律的觅食习性,每夜都会像乌云掠空一样往返侵袭。而当它们再次扫荡而来时,那位教主母鸡却弃一众信徒于不顾,傲踞窝中专心生蛋。信众们惊恐之余倒开始自省,意识到教主不会次次以身犯险,而只是将方法交给他们。这方法即是:只要每次尸群来时,有活物在前面吸引注意使其偏离此处,即可避开危机。于是,他们翻箱倒柜,寻找动静大的活物。可是除了教主之外,找来找去连只耗子都不见。这下不由焦急,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交头接耳。这时他们突然闭口,互看着对方,灵光一闪。第一位勇士是由教主选出来的。当时由护法将教主抛向空中,它惊慌而落,正蹲在一人头上。当晚,他们就在那尸群到来时,将那位勇士赶到了护圈之外。勇士苦苦哀求不得,只好惶恐逃跑,果真将成群的*蜮带往了远处。圈内的人长出口气,互相点头告幸,恍惚中有了那城墙后的上人们的涵养。转身恭敬叩拜教主,感恩皇天不弃,长谢命运厚爱。听到此,我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深深的寒意,当下再也坐不住,从那台上跌下来。一众人赶紧将我搀扶而起:“圣人,你怎样了?”“你们……你们这群人,怎可如此自相残害?!”“话怎可这样说,”那老汉脸上生出淳厚,“能被教主选中,当是天赐的福分,怎能是残害呢?”我知他们已走火入魔,再不想多言,只欲赶紧离开此处。而几个人却将我牢牢扯住,道:“圣人,您现在还不能走?”“为何?”“这几日我们教主被抛厌了,再不肯往人身上落。我们想着定是要发生变故,正巧,这时您就凭空赶来了。对了,我们管被教主选中的勇士叫做圣人——这下您明白了吧,圣人?”我僵硬地呆住,此时才彻底看明白他们眼中的那些尊敬是为何物。气氛安静了一瞬之后,我欲猛地挣脱束缚而跑,可奈何遭众人搂肩扯背,将我淹没在了他们的热情之中。夜很快来了。周边的灯火已被掩熄,寂静中可听见窃窃私语,有一双双人眼在幽幽邃邃中闪烁,那光芒冷漠而有神。渐渐地,便听见远处那熟悉的轰鸣声,千百具行尸走肉合奏出惊心动魄的响动,如一群疆场亡*般,将死亡的恐惧推滚而来。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虽不愿在这帮人面前露怯,却忍不住声音发颤:“我说,你们怎么不跑呢?为什么非要留在此处?”那怀抱母鸡的老汉倒有些讶异:“跑?那我田里的庄稼怎么办?”这时就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个人将我押解着,推到了栅栏外,准备等待最佳时机再松开缰绳。“我说……你们就不怕我不逃?小僧就死站在这里,与你们同归于尽又如何?”“不会的,”老汉呵呵地憨笑,“到时候就由不得你嘴硬了。都是天命啊,谁也不必埋怨他人。尸群来了。迎面扑来的腐臭腥风顶得人头脑发昏,疯狂的呜咽与咆哮声近在咫尺,那些扭曲狰狞的爪牙似乎下一瞬便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正好感觉手上一松,那缰绳适时被松开。果真如那老汉所说的,我带着歇斯底里的喊叫,情难自控地狂奔逃命。想来我生就一双凡腿,几次甚至感觉那些*爪抓破了我后背的僧袍,可根本无暇去看。好在,与之前那些殉难的倒霉蛋相比,我还有个不人不*的朋友。我在身后一旁厉*的追逐下挣命狂奔,摸索着记忆中的方向,直朝那间房屋跑去。“救命!救命!”我大声喊着,急急奔到那屋中,黑暗里只见地上一堆烂绳,哪还有那家伙的影子!苦哉、苦哉!容不得我半丝耽误,只好不顾一切蒙头继续狂奔,而那帮*蜮似是吃定了我,在身后嘶声咆哮着,如恶兽般跳跃追杀。我再不顾方位,亦不顾生死,直任由两腿自由地跨跃。我像一只渺小的飞虫,在一群铺天盖地的鸦群之前张皇逃生,可我心知犹是不能放弃。师父说那些*蜮由这世间无数的险恶人心化身而成,哪怕天下所有的人都变了,也要不忘坚守我佛初心,万不可被其吞噬同化。而只要我还一息尚存,那这世道,就还未像那个内心阴暗的家伙说的那般丑恶。想起他来,我更觉吃力。也许那家伙早已彻底沦为行尸走肉了,可惜那最后一面时,我未来得及向他道一句谢。我继续跑着,看向前方那夜色中渐渐升起的宽广城墙,我脚下打个趔趄,一头栽到地上,来不及觉痛便赶紧爬起,腾起的泥滩瞬间被后面的*蜮覆盖。我估计自己得持续跑了半个时辰,可惜不能使母鸡教的那帮家伙目睹我的风姿,不然他们也得承认我这才叫真正的神迹。而此时已然脱力,早感觉不到手脚何在。我知道这趟下山之路,终是走到尽头了。不远处的高大城墙,在我眼中上上下下地跳动着。我眨几下眼睛,视野却越来越黑,直感觉天地翻转,脚下终于停了下来。“救命!救命!”我用最后一口气喊了两句,权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接着我转过身去,见汹涌的洪流朝我扑来。跑得最快的那只猛然将我盖倒在地,像是头一只抢滩登陆的螃蟹。在最后一刻,我只看到师父古井无波的眼神。朱红色的寺院大门在喑哑响声中缓缓关闭,他那张慈悲的老脸彻底在我脑海中消失。

06

压在我身上的那只螃蟹,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隔着它那破败的躯壳,我听见上面百脚纷沓,咆哮吼声并未停止。等死的时间实在拖得太久,我不由弹了弹眼皮,发现足够富裕到再看这世界一眼。“莫动!”那螃蟹发话了。那恶臭的口气直喷到我脸上,险些使我当场归西。可臭归臭,那难听的语气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当下不由得激灵:“是你!”“别说话。”他有些不耐烦。头顶的*蜮实在太多,落后队伍的那些不知前方情况,此时正知耻后勇。我自然忍不住,稍放小了点声:“你跑到哪去了!知不知我差点就死了!”“要死也是落在我的口中——我一直就在你后面,”他道,“你可知生前我的身手有多好?”“什么?”我不由气愤,“那你如何不干脆背起我跑!你可知这半天我多辛苦?”“废话,我说的是生前。而且,你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很好玩。”此时不知头顶那位踏足过猛,一脚踩漏了他的后腰,连同我也跟着惨叫一声。“阿弥陀佛,可现在,该怎么办?”我实在想从他身下起来。“莫动!”他又一声凶喝,但听头顶疾风阵阵,好似天降无数利刺,四周一阵戳破血肉的噗噗声。最玄的一根直接贯穿了他的肩膀,将那乌青的箭头露在我的眼前。我登时再不敢妄动,想象这家伙后背已成个刺猬。“看到了吧,”他冷笑着,“这就是你一心想来的京城。”我道:“他们定是不知道这里还有我这个活人,你快起来,让我呼救。”“和尚,你的性命算是就到这里了。”他的语气认真,“我早跟你说了,不要对活人抱有希望。”我听他说这种阴暗消极的话,就觉得气愤,用力想从他身下挣脱。“……当下只有两条路走,一是等这阵箭雨停下之后,我掩护你继续苟活;二则是,现在就让我帮你解脱,趁早加入我们的行列。”他边说着,不知是故意吓唬我,还是难抑体内尸*,已开始将獠牙朝我的脖子上凑去。“不可!”我大叫,“若与你等为伍,小僧宁可现在就彻底死去!”那家伙欲咬我颈的动作凝滞了一下。趁此我赶紧挣脱出来,对着头上的箭雨招摇双臂,口中不住呼喊。城墙上的人撑着弓,一时皆呆住了,料他们也未想到如何会凭空出现我这个活人。我不由大喜:“救命!贫僧不求进城,但求众位速速派人,随我前去营救一寺众僧……师父他教诲我不忘初心,我也信这邪灾灭不熄好人们的善念——求你们!”那上面的人们依旧呆着,周遭却热闹起来。这些*蜮被箭雨激怒已久,这功夫算是还醒过来,又乍见我这团肉躯在连蹦带跳鼓噪不休,当即踉踉跄跄,朝我包围起来。我立刻老实闭嘴了,连连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预备——”墙上的人指挥着弓箭手,将弓弦拉得发出绷紧的声音。我仰头看着那些人们,知道他们算是将我放弃了。此时,前面的*蜮们已向我伸出了参差的利爪,它们倒是不急不慢,蹒跚跌撞着朝我靠近,那胜券在握的姿态倒令我有些拿不准:究竟是会先被射死呢,还是先被咬死?正当纠结之际,一个残缺不全的躯体缓缓在我面前升起,挡在了我们之间。那躯体上的漏洞透出几处亮来,像一尊残缺的腐朽木雕,显出粗粝和朴拙的气质。“和尚,有一点你错了。”他背对着我道,“我从未觉得人性本恶,只是觉得他们都太蠢,而你是其中最蠢的。”他费力地取下了插在身上的矛杆,斜撑在地上以使身体得以不倒,继续磨叽道:“可现在我才发现,我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个。”“你……”我觉出他像是打算先死在我前面了。“今日当要你和尚瞧瞧——什么才叫做‘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雄’!”那些*蜮适时地撞到了他身上,他一*当关岿然不动,朝它们现出利齿獠牙。这一路都未曾见有*蜮攻击同类,想来此时连它们也有些意外。短暂愣神之后,*蜮们变得无比暴怒,它们亮出獠牙利爪,开始教训这个没规矩的家伙。我头回见到这般群尸内斗的渗人场面,身陷其中的那家伙虽表现颇为悲壮惨烈,但不得不承认这更像是一场狗咬狗般的混乱。在飞甩的腐肉烂汁中我看见他的嘴脸凶悍异常,连因后背被撕下一大块肉时而引颈咆哮时,都显出些血染的风采。罢了罢了,我不想再看,反正如今已至绝路,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我本欲撞墙而亡,而见他如今正遭群尸分体,决定还是过去陪他的好。可怜那家伙此时头皮又被某个给撕掉一片,顿时发出一声惨叫。至此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家伙与那些*蜮的不同之处,是他一直都是有痛感的。“他妈的——”他在重重*尸淹没中对着城墙上一声大叫,“孩儿们,你们睁大眼看看,你姬十一爷爷又回来了!”墙上那帮守兵听到后,竟皆显出惊恐的表情,当即连架弓拉弦都不顾,忍不住互相交换着讶异:“这个妖人不是早死了?他如何又活了?!”我不知道这家伙先前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过,可见守*们的表现,能猜他之前必是个有名的人物。这时这个人物已经神乎其神地逃出围攻,带着一身支离破碎的烂肉在我周围蹦跳着。“孩儿们,快给我开门!”他一边大叫着。守*们交头接耳私语了一会儿,很快请出一个像是头领的人来。那家伙居高临下仔细看看这个在尸群中不停游窜的家伙,果真也变了变脸色。“姬大侠,别来无恙。”“少废话,开门!”“姬大侠……虽不知你为何阴*不散,可就算放你进来,又难逃再死一次,何必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子这叫死而复生!老子……老子有大事要跟皇帝老儿说,开门!”那将官摇了摇头,道:“那就由在下来转达吧。实不相瞒,朝廷早已颁有严令,擅放外人入城者,当场以叛国罪处死刑。”“老子有解救这场危机的方法!”他甩动一下身上的破烂。这是却见城墙上又冒出一人,他大概是听到了重点,不由探出头来。“你……真的有方法?”“不错,但是得打开城门,放这和尚进去再讲!”我连忙叫道:“不,贫僧不是要进去……只是……只是那法子在我师父那里,还请你们派人前去救他们!”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脑袋缩了回去。未过一会儿,但听那城门轰隆隆地闷响,终于开出了一条缝来。那家伙连忙在身后推我:“还傻站着,快跑进去!”我被他推得踉跄一下,却未再动步,只转头朝他摇摇头:“不,我得回去救人。”好在那开门之人也压根没想让我进去。只见其中慢慢走出几匹披盔戴甲的战马,其中所负之人,就有方才在墙上的那个。离近一细看才发现此人不过青年,且生得颇为俊朗清秀,只身负一口黑色重剑,倒显得有些不搭。两旁的人自顾散开,挥起兵刃开始清理我们周遭*蜮尸群,而他径自走到我们面前下马,对我身后那家伙颇为有礼地抱了抱拳:“在下神剑山庄少庄主苏星,见过姬前辈。”那家伙摆摆手:“没听说过。莫废话,要么放人进去,要么跟着去救人。”那叫苏星的倒不介意,转问我道:“和尚,你们说的可是真的,果有解决这尸灾之法?”我正犹豫,那家伙赶紧凑到我身边低声道:“还想不想救人?如今活人这么金贵,事后他还能杀了你是怎的?!”“不错。”我点头道回道,“只要你带人救了我师父,一切便有转机。”“好。”那苏星放下心来,立即翻身上马,指挥人手准备。

07

“得了,”他长舒一口气,对我道,“总算让你这和尚得逞了。”我感激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何是好,只能不停对他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实在多谢你了。”“莫废话了,天下和尚一般呆。”我意外道:“怎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他转身捡起棍子,一瘸一拐便打算走:“路途遥远,我才不去。”这时那叫苏星的公子已准备完毕,又给我牵出匹马来。我忙与他商量:“相信只要我们一路马不停蹄,不消两天的功夫就可赶到我寺……对了,前方那村落中尚有一群村民,待我们回来时,还望公子开恩,能带他们一起进城。路上还要经过一片荒野,那边上有处驿站,其内还有个可怜孩子,我们也该救出才是……”正说着,那姓姬的却拄着棍子过来,使得众人下意识躲避。他倒不理会,只将我拉到一旁,对我低声道:“和尚,如今马上要分别,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施主且讲。”他开口却似是有些艰难,道:“刚才你说起的那片荒原,可是你我相遇的那处?”我不知他何出此问,只点头确定。而他有将手中那棍子举起:“这是何物?”我更为疑惑:“这……是根木杆,本来还带有矛头,是为渔矛木柄。”“你看着渔矛上有什么字。”我接过来,仔细看看,却见这木杆上不知被何人刻着一行小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而见那字弯弯曲曲,好似孩童所刻,不由也觉奇怪。他用那双时明时暗的眼睛盯着我,郑重道:“和尚,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其中一件便是,你刚才所说的那处荒野,我先前自己在那里游荡了很久,可从未在那周围见过有什么驿站。”我不由惊讶:“怎么可能!我分明见过,而且亲自进去了,还遇到了一个孩子……”他打断道:“倒不是说你撒谎,只是如今的世界天翻地覆,正常人难免会出现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和幻觉,又何况你是个懵懂的和尚……那你且告诉我,你在那驿站中遭遇了什么?”我不愿对他说起那可怕的事。他继续道:“和尚,这一路我听你说了许多事情,你们一帮和尚,如何在寺庙中生熬了十个月之久?”我倒觉得是他多虑,因为他实不知师父他老人家的本事。“和尚,”他叫道,“你现在好好想想,到底是别人将你推出门外的,还是你自己跑出来的?”我沉默不语,心中总有种固执的抗意。“和尚……”“嗯?”我抬头回应。他指指自己的脸:“你……流泪了。”我连忙以手拭腮,竟真得摸到有些湿漉,却不知是何时而流的。我仿佛看到寺院靠墙的那棵大树上,师弟正攀在枝梢间得意地摇晃着。他沐浴在盛夏的凉风中,无数的亮光他头上闪烁,对我们急切地对唤着:师哥,快点,快点呀!“师父他们还等着我带救兵回去呢,我得赶快回去救人!”“和尚。”他认真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坚信人性本就是良善的,可是……有些东西不过是一戳即崩的窗纸,经不得一丝考验,更何况这翻天覆地的大灾……”“不……”我无力地摇着头。“罢了,”他叹气道,随即便笑了,像个醉*般自顾朝远方走去。我看着它渐渐消融在夕阳中的身影,知道这绝是最好的告别方式,也知以后应是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我们各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也出发吧!”苏星手勒缰绳,战马腾蹄长嘶。有他们的护送,这一路走得十分顺快。三天之后,我们到了寺院。远远地便听院前咆哮阵阵,我们躲在丛林中观察敌情,见门前群尸徘徊,围得彻彻底底。好在苏星带的这些人皆是绝顶高手,且装备精良充足。我靠在大石后,听着他们在外面挥动刀剑的声音,利刃斩破血肉,尸骨四散而飞。我惶恐地听着,心口砰砰的跳着。那些声音停了下来。寺院门前横尸无数,更多的被赶进了树林里,身披盔甲的人们气喘吁吁着,擦拭着剑上的*血。苏星尤其爱惜地抚着他那柄重剑,对我催道:“等什么,都到自己家了,还不叫门?”我两腿虚浮地走上去,面前那两扇朱红色大门威严矗立,两个巨大的佛字上沾着几道飞溅的血迹。我伸出手来,止不住那剧烈的颤抖,往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接下来即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漫无边际的等待。我以为时间久到自己已然站在这佛门前老去,身后四季变幻,斗转星移。吱呀呀……不知过了多久,面前那扇大门终于开了。从里面探出个青皮的脑袋,他一见到我,立刻流出两行热泪,师哥!你终于回来了……他一边跑着,口中连喊着,师父师父,师哥带人回来救我们啦!我终于松一口气,此时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跨进那门槛。师弟回过头来,对我催道,师哥,你快点,快点呀!

原作

《从前有座山·空山逆旅》

禚献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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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好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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