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1月之后,医院院长秦环龙明显地更加忙碌。医院管理、治疗病人等一个医生出身的管理者的日常忙碌之外,一场接一场的讲座几乎填满了他并不多的空闲时间。
他面对的医院管理者们,演讲的主题是“如何运用DIP(大数据的病种分值付费)医院”。当年11月,国家医保局公布27个省的71个DIP试点城市,要求到年底,全部试点医院都要进入实际付费阶段时,DIP像DRG(疾病诊断相关分组付费)一样,医院管理者重视——这是一场必须启动的改革。
在药品耗材等重磅组合拳的改革下,刚搞明白DRG,又来了一个DIP,医院管理者一下子措手不及。
上海十院在年7月成为DIP的试点,这难免让人疑惑——这也不过比DIP的国家试点早了一年多而已。短短一年的时间,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吗?
年,却是秦环龙当十院院长的第七年,医院发展管理瓶颈的第四年。医院传统管理“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后,他发现医改最值得重视的医生群体的诊疗模式如不发生改变,改革很难进行。
这时,从天而降的DIP,医院发展新增长点的“钥匙”。
他发现,DIP并非简单的“医保控费”,在“撬动医生诊疗模式改变、学科水平提升”方面,它是一个绝佳手段。
多达几万种的DIP路径,是DRG病种分组的近百倍,在总的医疗费用不变的情况下,可以用于同一个病种的多种治疗途径。例如,不同原因的肺癌,在其它控费标准下诊疗路径单一,但在DIP下,可以添加基因检测确定病因,并根据病因选择是PD-1还是CAR-T治疗——新的检查和治疗手段都可以纳入。
即便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上海十院的实践结果也让人惊讶——年,上海十院有48.6%的病种均次成本下降。病种结构发生变化,医生多做“难题”。其中,低难度病组总量比重下降11.9%,中难度病组总量比重上升17.5%,高难度病组总量比重上升1.4%。
更直白一点,医院技术水平的“难度系数”,医院、医院是前两名,上海十院做到了1.2以上——进入了全国前五十名——接近上海瑞金、医院医院的水平。
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应晓华告诉八点健闻,“医院是一门艺术,DIP这一套工具,就好像一把剑一样,每个人耍剑不一样,效果就不一样。”
一度进入增长困境的上海十院
经过拥挤的楼房、棋盘式街道和蠕动的密集人群,在静安区延长中路,医院(以下简称上海十院)几个大字赫然显现。18年前,医院成为市卫生局直医院,一年后,更名为上海十院。
从一家给铁路系医院,转制医院,绝不只是换一块牌子这样简单——在上海这块中国乃至亚洲的医疗高地上,林立着大大小小37医院。先天底子孱弱、处于夹缝里的医院,近20年的时间里,不得不为了生存直面挑战。
年,47岁的秦环龙上任十院院长,此前,他是一名出色的胃肠外科医生。
在秦环龙来上海十院的三年前,年曲伸从医院调到上海十院任内分泌科主任。曲伸心里落差很大,上海十院科室排名在全上海倒数,科室人才紧缺,只有一个研究生导师。
但糖尿病患者,并不缺。两层楼病房,70多张床,躺满了前来输液、治疗并发症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平均年龄70岁,90%都是当地人,有些甚至把病房当成了家。医院没有差别。曲伸觉得讶异——靠输液治疗糖尿病,对于一个追求医术的医生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秦环龙有更强烈的危机感。医院太多,名不见经传的十院,虽处闹市,根本被压得喘不过气,更别提在全国的影响力。瑞金、医院,随便一个医生坐在诊室里,病人慕名就来了,但十院就没有这样的实力。“就像可口可乐,如今根本就不需要做广告。外地患者到上海来,首先到瑞金、中山、华山等,在那住不上院了,再到十院。我们是捡人家吃剩的。”曲伸认为,底子积累很重要,弯道超车异常困难。
深知这一现状的秦环龙,上任之后,慢慢改变管理模式、服务模式。但服务做好,不等于病人就会多。他认为,医院都靠品牌、技术、口碑来拉动的,医院最后的管理能力反映在专病上。“医院,往往院长一更替,换了一个院长,医院啪地一下,就掉下去了。医院的转型发展,没有走上学科和专病驱动。”
在年,秦环龙掌舵上海十院第三年,他突然感受到了管理驱动的天花板。医院行政指标吩咐下去后,几乎没有效果。“即使打出去很重的力量,也像打在了棉花上。”他预感到,传统的路走不通了。
他的直觉很快得到了验证。接踵而至的医改政策,降检查费用、降药费降耗材费用,像组合拳一般,医院猝不及防。
自年开始,上海市不断调整医疗服务价格。其中,X光拍片从原价80元降为70元;糖类抗原测定、丙肝检测等化验项目,降幅为10%~15%;核磁共振检查降幅最大,平均达到20%以上。在年,上海市B超检测价格,由35块钱再次降到25块钱。降低检测费用,是政策一再释放的信号。
药品、耗材同样在降价。从年“4+7”11个城市试点,到今年2月8日第四批药品集采中选结果出炉,药品集采共涉及个品种,平均降幅高达54%。年1月,冠脉支架集中采购落地,10个品种中标,价格由均价1.3万元下降到元左右。这一举措,使得几乎所有开展冠医院都面临收入大幅缩水的境地。
医保监管不断加强,医院一味以开药、开检查,抢占病人、创造营收的时代,即将落幕。
医院负责人直言,“照着老路子走不行了。”
“医院85%以上的收入”
DIP,是基于大数据的病种分值付费,是一种新的医保支付方式。秦环龙记得,几医院院长去上海医保局,正是DRG、DIP开始酝酿之际,一位医保局领导直言:“我们不是拿医保的总医院的发展,医院的医保用在真正需要的病人身上,不要把医保总盘子用在简单保守治疗上。”
在此之前,医院向医保要钱,以“按项目”、“按人头的一刀切方式。但不同疾病、不同治疗方式、不同病人的医疗资源消耗实际千差万别。DIP医院前3年的数据,以主要诊断和关联手术操作的自然组合形成病种,以各病种次均住院费用的比价关系形成病种分值,再考虑年龄、并发症和伴随病因素对付费进行校正。
对于管理者来说,DIP用CMI、RW值,医院的比较体系。更通俗的理解,疾病越严重,治疗难度越大、消耗越多,RW就越高,医院得到医保收入越多。评价收治病例平均技术难度的指标是CMI,它越高,说明复杂病种越多。
它像一把尺子,医院之间、医院内部科室之间医疗服务的差距。
在此前,如果胃癌的平均住院天数是5天,术前等候4天。但这里面要花费多少医生的精力,要消耗多少药品和耗材,院长并不清楚。但如今根据全市的大数据,利用DIP这个公式一滚动,秦医院的成本,医院消耗情况、手术难易程度。
哪些病种,CMI值高,在全市里的水平怎样,一清二楚。
医院诊治能力,多治疗CMI值高的病种,这一与个人绩效、医院收入紧密挂钩的管理工具,医院淘汰“落后病种”的革命。这和秦环龙多年期盼的学科转型思路,不谋而合。
“我不超医保盘子,把简单病种、浪费医保的病种,慢慢去掉,像阑尾疝气、保守治疗等,下沉到二级、医院,或者转到门诊做日间治疗。复杂病种收入的变多,医院的水平,不就上去了吗?”
年,秦环龙主动请缨试点DIP。
他认为,个病种医院85%的收入。一个大科室一般是7~8个病种,就决定了科室85%的收入。
在财务处的测算之下,医院要重点发展的个病种。并且,对各科室病种CMI值对应的效益指标进行了分析。比如,根据骨科病种分析结果得出结论,CMI值为0.46的关节炎的保守医院来收治,而对于高难度的全部/部分膝关节置换和全髋关节置换的病患,CMI值分别为4.92和5.32,医院应该积极鼓励医生多尝试治疗这类难度高的病种。
个病种,由医务处统一考核。过去几年的数据显示,一年普外科开2万台手术,其中胃癌台,肠癌台,一共台。剩下的18台手术是胆囊、阑尾、疝气这种普通手术。“对不起,这些手术不行。单病种已经(把简单手术)拎出来了,只有个病种,医院是要的。其他病种可有可无。科室多收了简单手术的病人,不仅没奖金,还要罚款。我宁愿让床位空着。”
这是一场从抢床位,到抢病种的革命。
但当时不仅外界,甚至在十院内部,对于DIP是什么,都不理解。“刚刚取消掉药品耗材两个加成,刚搞明白DRG,怎么又推一个新概念叫DIP了呢?”这是大多数医疗工作者的疑问。
尤其涉及到床位之争。对于已经熟悉均次费用、床均费用、平均住院天数这些考核指标的医生而言,病床管理模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过往绩效考核,始终和“床”套牢,评判标准无非是床均费用、平均住院天数。床位越多、病人越多,收入越多,几乎是一个难以扭转的固化思维。
在好几次公开培训课上,秦环龙开玩笑说,“很多主任把床位看得比家产还要高,不肯交出来的,交出来恨死院长书记了。但至于床位亏不亏,能不能做到经济效益和价值,他不管的。反过来,医院的管理者却要思考,能不能让这个家产增值?”
去年疫情期间,秦环龙带着财务、医务处、医保、病案等职能部门,一个科一个科下面跑,跟医生讲,什么叫病因学诊治模式。在他看来,医院要发展,就得把基础病种下沉。让医生明白不是只看病,而是看哪些病种,怎么看?而不是原来简单的开药、检查这种看病模式。
他一遍一遍给医生画图,比如肺癌,先思考,是什么病因,是腺癌还是鳞癌?有没有基因位点突变?有的话要做基因检测。有没有免疫卡点,有的话需要进一步检测。难度系数越来越大。诊断手段,一是胸片,二是CT,三是体液培养加上检查,看看有没有癌细胞。四是,胸部CT再加穿刺,五是PET-CT……
“我就告诉医生,需要制定新的指南规范,规定什么样的毛病,应该做什么样的检测。医院只有做血常规、B超、核素加免疫指标体系,医保收入的瓶颈就卡在这里了。医生一听就明白了。”
涉及到个重点病种的科室,再布置制定疾病诊断标准。如今,几乎每个科室都有各自疾病诊断标准的册子。曲伸告诉八点健闻,这一诊断标准是基于指南规范、诊疗路径。
以往,医生的诊疗路径并不规范。医院医生告诉八点健闻:“有时,一个甲亢病人心慌,到了急诊,如果遇见一个经验不丰富的医生,会按照急性心梗的诊疗路径做:赶紧做心电图,放支架,然后放起搏器,最后病人昏过去了。”
他也曾见过患糖尿病的孕妇腹泻入院,医生诊断急性胃肠炎,赶紧补充葡萄糖,把病人给补昏迷了。“糖尿病人起酮症了,还补葡萄糖。医院也是有过的事情。”
怎么让医生的诊疗行为产生改变?
虽然医生们有一个初步模糊概念——要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