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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悬壤隔
——《平凡的世界》读解和接受之谜
路遥在年第3期《收获》杂志发表的13万字中篇小说《人生》,思想艺术成就达到了“新时期文学”的巅峰,不仅小说本身,根据小说改编的话剧、电影和电台广播都深深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人生》毫无疑问已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名著经典的殿堂。
从《人生》发表当年路遥就开始酝酿一部大书,他为此精心准备了3年,包括确定新的创作主题,收集书面和现实生活各方面的材料,思考适合自己的创作方法,继而呕心沥血,连续执笔奋战3年,历经六个寒暑,终于完成了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但《平凡的世界》尽管和《人生》一样销量可观,也多次改编成电视剧、话剧,年3月27日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组“打破常规”,在《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尚未定稿之前,就抢先播出已正式发表与出版的第一部(原刊年11月《花城》第6期,同年12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第1版)、第二部(年8月定稿,未能被包括《花城》在内的任何杂志接纳,最后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于年勉强出版)。第三部直到年5月25日路遥39岁生日那天才定稿,同年经删节发表于《*河》年第3期,年仍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借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连播”,《平凡的世界》骤然获得广大普通读者的喜爱,但文学界一些专家学者和专业编辑对这部大书的读解与接受却始终与之大相径庭。
一方面,《平凡的世界》陆续发表、出版之时,年代“文学热”并未完全消退,却再也没有出现当年《人生》问世时那种举国热议的盛况。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中提到文坛前辈秦兆阳和少数几个批评家对这部长篇的欣赏,但绝大多数当代文学研究者与批评家的态度还是相当冷淡。小说第一部发表于广州《花城》杂志年第6期,年底《花城》联合《小说评论》在北京召开座谈会,“绝大多数评论人士都对作品表示了失望,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长篇小说”。在此之前,第一部的书稿还曾经被一向坚持现实主义文学主张的《当代》文艺社编辑周昌义退稿。据说《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能获得年底评选、年初公布的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主要还是跟当时文坛神经绷紧的大气候有关。
在年代末以后陆续出版的多部当代文学史著作与教材中,《平凡的世界》更是遭遇了普遍的冷落。有的教材只讲《人生》而不提《平凡的世界》。有些教材正文部分甚至始终没有出现路遥的名字,只在关于“茅盾文学奖”历届获奖者注释中提到《平凡的世界》(路遥)。有的既讲《人生》,也提到“他的长篇遗作《平凡的世界》”,却不作任何展开。有的正文部分提到《人生》,只把《平凡的世界》放在注释部分的作者简介中,并将路遥这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的完成时间误为年。有些教材承认《平凡的世界》是路遥“以生命铸就的长篇巨制”“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较强”,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但只抓住“孙少平、孙少安兄弟的奋斗史”进行简单评析,结论是“今天再来看这部小说,孙氏兄弟两种奋斗的时代局限已经十分明显”“在真挚的情感投入中,路遥描述的社会历史长卷尚缺少更清醒、更深刻的历史意识;在激情澎湃的叙写中,作品留下了一些粗糙的痕迹”,总体评价显得游移不定。青年学者撇开《平凡的世界》文学品质的考量,以小说为社会学研究的材料展开论述的现象十分普遍。在普通读者的口碑和某些学院派文学史教材和学术论文中,已经习惯于将《平凡的世界》归入青年励志书范畴,认为其创作方法过于陈旧,思想艺术成就不高,没有超过作者本人的《人生》,只适合给一些心智尚不成熟的青少年阅读,“对历史和现实的模糊认识和对农民人生奋斗图景的景仰与讴歌,使路遥的作品民间情感有余而历史省察不足”“路遥的作品成为诸多底层少年的人生教科书,成为理想与寄托的对象,他对劳动美德与理想爱情的书写博得了许多动情的眼泪。在路遥之前,乡间的苦难从未获得如此‘瑰丽’的诗情呈现,这也使他的作品对于缺乏问题意识与悲剧感的普通读者具有长久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在更广大的读书界,自年3月27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联播”播出以来,《平凡的世界》就一直备受欢迎,常年居于全国范围各类阅读排名榜前列。它也是大学生借阅最多的图书之一,完全称得上是文学界罕见的畅销书与常销书。如前所述,专业文学研究界也并非铁板一片,只不过少数肯定《平凡的世界》的专业论著在以高等院校为主体的学术圈不被看重而已,学术界主流(包括一大批所谓“纯文学作家”“先锋作家”)至今仍然比较轻视英年早逝的路遥的这部绝笔之作。
为什么广大读书界和专业文学研究圈对《平凡的世界》的读解、评价与接受始终存在难以调和的差异?造成这个似乎难以破解之谜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最主要的诚如“当年毁路遥”的周昌义所说,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集体“创新”的氛围排斥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那些平凡少年的平凡生活和平凡追求,就应该那么质朴,这本来就是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价值所在呀!可惜那是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可我们那时候读着就很来劲,那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喘口气都觉得浪费时间。”
这个问题后来讨论的比较多,已不必赘述。但另一个看似简单其实却十分重要的原因始终被忽视了,那就是《平凡的世界》不仅如周昌义所说写得太“慢”,太“啰嗦”,缺乏“悬念”,而且与同时期绝大多数长篇小说相比(包括周昌义作为主要退稿理由向路遥透露的当时拥挤在《当代》编辑部等待被采纳的《古船》《夜与昼》《桑那高地的太阳》等),《平凡的世界》体量实在太大,其丰富的细节和总体构思都相当复杂,实在不容易一眼看透。
这就要说到《平凡的世界》阅读上既“易”又“难”(或形“易”实“难”)的悖论。全书三大部,每部两卷,每卷25至28章不等,共计章,每“章”篇幅都不长(平均7到8页),集中讲述一两个故事,读来似乎甚感轻松。章与章之间,作者还经常站出来说些交代性和评价性的话,帮助读者更好地把握全书内在联系。这种尽量拆除阅读障碍的写法很容易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似乎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走进作者所构筑的虚构世界,无需克服多少艺术上的“难度”。那些认为《平凡的世界》只适合心智尚不成熟的青少年阅读的观点,恐怕也就由此而来吧。多年来习惯于“啃骨头”、硬着头皮阅读高深艰涩的“纯文学”的专家学者们也因此怀疑《平凡的世界》太清浅,不够深沉含蓄,缺乏“纯文学”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创新。这种阅读心态自然会诱导专业研究者或普通读者只见其“易”而不见其“难”,在轻视甚至藐视的心理驱使下随意取舍,各执一端,从而以偏概全,得出天悬壤隔的结论。
二、“主要人物”“次要人物”与“人物群像”
——《平凡的世界》人物设置的特点
要想比较公正地评价《平凡的世界》,必须尽可能如实地梳理其丰富的细节与整体布局的关系,既从容含玩其细部的描写,更要提纲挈领,统揽全局,这样才不至于迷失于多卷本历史长卷特有的细节的丛林。
决定《平凡的世界》纲领或全局的究竟是什么?
路遥早就说过,“小说创作中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人物,情节、主题都是围绕人物展开的,如果人物没有完成,那么它纵然有许多长处,也不能成为好作品”。按照这个说法,人物塑造无疑是《平凡的世界》的纲领与全局。但《平凡的世界》全书一百多位人物,如果用习惯的方法,似乎也不难分出“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从而把握全书的纲领与全局。然而对《平凡的世界》来说,被作者置于中心地位进行轮流或交叉描写的孙少平、孙少安兄弟固然一直被公认为“主要人物”(其中孙少平又被视为主要人物之中更加主要的人物或曰“中心人物”),但他们作为“主要人物”“中心人物”的重要性显然被过分放大,以至于掩盖了众多“次要人物”群像同样丰富的人生内涵。
倘若以作者对孙氏兄弟的塑造为小说的纲领与全局,就会对整部小说形成误判。孙氏兄弟的重要性部分地来自他们的心理与行为,另外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作者赋予他们串联情节的作用,后者与其说是写孙氏兄弟,毋宁说是借他们被赋予的叙事功能来写其他更多的“次要人物”。孙氏兄弟既然有时仅仅充当描写“次要人物”的工具,那么其重要性和被描写的深度反而不及某些“次要人物”,也就不足为怪了。
群像描绘是《平凡的世界》人物关系设置最大的特点,也就是小说的纲领与全局。研究《平凡的世界》人物形象的塑造,既要